人间世

【十一】

丁隐与陵越乍一相见,便以刀光血色开场。

那恰好是一个朔月。

丁隐捂着心口,满头是汗,硬生生疼得醒过来,继而从床榻上跌下。他知道这块地方、这个脏器是会跳动的,每时每刻,但却没有哪时哪刻跳动得像现在这样,猛烈的,狠绝的,像要把人撕裂一般的。

他用肩膀撞开本就不怎么牢实的屋门,打跌似的一路走到水井旁,还未来得及把木桶扔下去,嘴一张开,便是一汪鲜血。落入井水中,溅起玛瑙似的红珠。

一圈圈的波纹荡开,他在里面看见自己的脸。很奇怪,他觉得自己是没有开口的,可井里的人却在说话。

井里人自称陵越。

"陵越是谁?"丁隐问,他的声音盛满怒气,他并不真正在意陵越是谁,只在意这膨胀开来的痛感:"是你让我这么痛吗?"

丁隐有许多刀,捕猎的刀,劈柴的刀,庖丁的刀。那把最锋利的小刀就在井沿,他随手拾起来,用手掌摩挲着刀背。

陵越还没想好怎样开口,丁隐却猛地挥起那把刀,直直朝自己心口捅去。


【十二】

丁隐想得很简单,既然那处会痛,剜出来,就不痛了。

陵越却慌得不行。他来不及阻止挥来的刀刃,拼了全力格挡,才使得那刀尖错过心脏,避开要害,却仍旧浸染了一手的嫣红。

寻常人再是天资愚笨,也不至于做些事来伤害自己。陵越开始有些苦恼,担心自己这转生是否有些....不够聪明。但很快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丁隐不仅不笨,反倒极具天资,比起上辈子的陵越,亦是难分伯仲。可有些时候,他又发觉丁隐实在是不通情理。

在人们没有将他称作"怪胎"的时日,也曾有姑娘小心翼翼地送来些东西,或是手工制的小玩意,或是朴素却针脚细密的衣裳。好歹也是活过了百岁,女孩子家的懵懂心事,陵越上辈子也接触过不少,怎么会不懂。

丁隐却一点也不懂。他收下人家的好意,从不挑拣,也从不致谢,仿佛天生就少了这根筋。有姑娘壮了胆子来问他的心思,他直截了当的拒绝,脸也不红,眼睛也不眨,不把任何人的感情放在心上。

陵越看在眼里,什么也说不出口。


【十三】

百里屠苏那张脸,丁隐是见过的,在过去一年的每个夜晚里。白日里陵越并不经常出来,可到了晚上,他合上眼,满满当当都是陵越的记忆。所以等丁隐冷静下来、不掐自己脖子了,他也立马就反应出陵越为什么要把他的银子全送给那卖药的人。

"长得像而已,你那师弟早就死透了,轮回都入不了,这压根就不是一个人。"

陵越叹了口气,他道:"我知道。但丁隐,你不该,不该每句话都那样伤人。"

丁隐啃着手里的贡梨,一条腿还悬在空中晃啊晃:"我伤你了?那一定是以前从没人对你说过真话。"

"---他们每个人都清楚,都明白,却不对你说真话。我说真话,没有半点不该。"

陵越盯着他晃悠着的腿,很有些赧然。他与丁隐正在山顶一间寺庙里,偷吃---或许该说是光明正大地吃着桌案上的贡果。说来惭愧,他上辈子尊师重道克己复礼,这辈子居然会跑到佛堂中放肆。

丁隐满不在乎的哼哼:"佛道一家嘛,佛道一家。"

说话间他被打扫的僧人发现,怒斥了几句,大意是说他不成体统,唐突佛祖。

丁隐不屑道:"常言佛祖有好生之德,割肉喂鹰,杀身成仁。我如今不是鹰,也不要他的肉,吃点他的果子怎么也不行吗?"

陵越只好在心中默念:佛祖莫怪,莫怪。

丁隐在心里头怼回去:怪什么?怪你害我没饭吃,只能来吃他的贡果吗?


【十四】

"可以,可以。"老和尚笑吟吟的走来。

丁隐在心中悄悄管他叫老和尚,陵越亦悄悄说道:"不可无礼,称高僧才是。" 

老和尚拾起一个橘子,拇指的皮肤在上头摩了两下,接着朝房梁上一扔;丁隐兜手一接,橘子稳稳落在了手心里。

"小施主颇具慧根,造访山门,可是为皈依我佛?"

"皈依我佛?"丁隐偏了偏头,眼睛转了一圈,"我不信佛。"

"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丁隐背过手去,把自己的长刀拔出来,"我现今放下这刀,便能成佛吗?"

不等老和尚回应,他随手把刀往地上一扔,等它当啷落地后又静静盯了半响,再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你看,我并没有成佛。这都是假的,我不信。"

老和尚眯了眼,仍旧是笑着的:"佛在你心中。"

佛在不在心中他不知道,但他坐在房梁上,已经远远看见了一抹白色的身影,知道陵越决计又不会叫他好过了。丁隐飞快地剥了橘子,一半塞在嘴里,一半扔了回去;他包着一嘴酸甜的汁水,叫嚷道:"我心中的不是佛。"


【十五】

张小凡的仙药仙草再没卖出去,可单是那满满的一袋钱财就已经足够买下他所有的草药。田灵儿对此的说法是:要么这银子不干净,要么人家看上了你。

两个人把钱袋里的铜币与银锭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看不出有哪里不干净。

张小凡摸着钱袋,脸红红。

途经山脚时,听见过路人谈话,提及这山顶寺庙解签乃是一绝。张小凡非要上去看看,田灵儿非不想上去看。修仙大家跑去拜佛,是什么理?

张小凡甜甜的笑着道:"佛道一家嘛,佛道一家。"

他远远的从庙门前的参天大树下走来,那树结了许多坚硬的果子,小小的,落下来后变得干燥,踩在脚下咯吱咯吱的作响。他远远的停下,远远的看见集市里那个浑身血腥气的少年从房梁上跃下,啪的一声崴了脚。

丁隐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一定是先前盘腿坐了太久,腿麻了。

"你你你你你你....."那个穿白衣的须须人从身后一下子冲过来扶住自己,眼睛亮闪闪,脸上红扑扑,你了半天,然后问:"你没事吧?"

丁隐抽身欲走,却很是崩溃的发现陵越猛地窜了出来,占据了他身体的主导。

陵越牵了牵嘴角,看着白衣人的脸,柔声道:"没事。"

张小凡为着这笑容又更加紧张了几分:"我扶你去旁边!"

陵越被他搀扶着来到罗汉堂外,没有木椅,只有栏杆。张小凡脱了自己的外衫,掀起一个角折好了铺在上面,陵越诧异的一挑眉:"多谢。"他慢慢坐下,又轻声道:"小友,我有些口渴,能否请你找些水来?"

头上那两根须须神气的一甩,"你等我!"

陵越目送着少年跑远,丁隐这时候忍不住冒出来,疑惑道:"刚刚才吃了两个梨、半个橘子,你还渴什么渴?"

"过去我教屠苏练剑,在池子旁休息时,屠苏也常常把外衫先折上一个角再铺在地面。"陵越答非所问。

丁隐头大如斗:"都跟你说了不是一个人,人有相似你懂吗?"

"我知道。"陵越点了点头,树上坚硬的果实砸到了他的头顶,又乖顺的滑落下来,他捡起一粒,在手中轻轻摩挲,"我只是觉得,他很快乐。"

"如果屠苏不为煞气所困、做个普通人,他也会这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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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要是放在《守法公民》里,还能单独开一章,讲人格解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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