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陵越第一次与紫胤真人一同下山除妖时,不过舞勺之年。
他这般年纪,自然还不到需要持剑上阵的时候,只做远瞻,观摩罢了。他那时尚小,御剑之术不甚精通,师徒二人便一路沉默着从昆仑山底一路上行。
至山腰,群峰耸起,一水环带。紫胤忽然站定,唤道:"陵越。"
"弟子在。"他正有些分神,乍听师尊呼唤,连忙收敛,躬身应道。
"侧过头去,"陵越依言做了,紫胤又道:"你看这山是何,水是何?"
陵越瞪大了眼,只觉山水间灵气充沛,令人心不由得平缓,然除此之外,却又看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
紫胤道:"无需思虑过多,想到什么,直言便是。"
陵越便只得硬着头皮道:"弟子愚钝。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
紫胤未做评论,站立片刻后又再度启程,陵越紧了紧手心,快步跟上。
【二】
过了一年,陵越多了个师弟。
再过十年,陵越没了个师弟。
【三】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陵越任天墉城掌门已有五十三载。
娑婆苦,光阴急如流。
卸任那日,陵越唯一亲传弟子玉泱与他一道下山,权作送别。行至故地,陵越停了脚步。他问,"玉泱,你看这山是何,水是何?"
玉泱单手握剑,不假思索道:"看山自然是山,看水自然是水。"
陵越虚虚眯起双眼。他年岁已高,未修成仙身,鬓发早是花白,被风吹至眼前时,竟幻化出无限的虚无来。一片雪色里,尽是故人音容笑貌。
他喃喃道:"为师如今却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玉泱不解其意。陵越道不必解其意。
【四】
人间少一位天纵奇才的掌门,天界却未多一位言谈有度的仙君。
度厄星君与执掌情爱的月老闲话人间时,谈及此人,不免惋惜。星君本也是西昆仑修成的散仙,叹息声不免多些。
他思来想去,道,陵越此人天赋卓绝,未能修成仙身,无非情字误人。一世空等也就罢了,他积善良多,怕到了下一世也是慧根不减。若来世再为情所累,无缘窥得天道,实在可惜。
月老手中红线穿来绕去,桩桩姻缘在他指间簇生萌芽。
"星君爱才,我亦如此。"月老笑吟吟道,"倒有一个法子,一劳永逸。"
陵越的魂魄穿越忘川水,奈何桥,被招至天界。他垂垂老矣,不复青春模样,皱起的眼皮耷拉下来,余光中看见一只绕满红线的手,探入自己的身体。
他想躲,这是面临着被洞穿的命运时本能的恐惧;可却躲不开,原因无他,陵越早已是个死人,如何动弹得了。可他的神识尚在,他看见有一件东西,晶莹剔透,从自己的身体中被取出;面前的人老态龙钟,手指却灵活异常,指尖像嵌了刀刃,上下飞落间,有一截同样玲珑的物事从中被剔除出来,落在地面。
陵越的心已经不再跳了,可他分明又觉得,心狠狠疼了一下。
他不必饮孟婆汤。双眼阖上,入人道,再睁开眼时已是十八年后。
【五】
丁隐向来独来独往。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一人处世,却也不觉孤独。
他或许只是有些孤僻,但旁人议及这人时,免不了加上"怪胎"二字。
"怪胎是什么?我生得很丑?"丁隐一手操刀,刮着鱼鳞,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串了鱼身的树枝,脖子却伸长了往河面上看。
无风无浪,平静的波光映出他斜飞入鬓的眉,沉如潭水的眼。丁隐注视着这水面,水里的人注视着他。然后他看见那薄唇开合,一字一句安抚一般吐露出来。
"闲言碎语,无需理会。"
丁隐撩了撩自己散乱的刘海,对着水面应答了一声,"有道理。"。
有过往的村民途经,连忙绕过他,压低了的声音却仍然尖锐:"那怪胎,又在与自己讲话!你说骇不骇人?"
【六】
幼童天真至极,残忍至极,只因年纪尚小,未经教化,不明白世间生灵皆与人无异,有觉有识。待年纪再大些,除非是坏到了骨子里,总对生灵有些怜悯。
丁隐不同。
他总觉得自己多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想这些的时候,他手中的长刀正狠狠捅进一只花鹿的腹部;他转动柄身,刀刃便在那皮肉之间翻搅,带出筋脉断裂的声响。刀抽出尸身时,血花跟着迸溅出来,溅在脸上仍是温热的,流到嘴边,就已经变得冰凉。
丁隐舌头一卷,舔了舔嘴角旁的血,眼睛中亮出晶莹的神采。他用刀片出不大不小一片鹿肉,要往嘴里送,要触到嘴唇的当口,却又将头转了开。
"丁隐,"他开口道,带着一股疲倦与明显的说教意味,"你教化已开,却仍旧茹毛饮血,实在不妥。"
"你少说几句。"丁隐又蹙起眉,一边自言自语,另一边,却把到口的鹿肉扔在地上。他赌气般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响后忍不住控诉:"陵越,我真是没见过比你更啰嗦的人。你师弟怕就是被你念走的,你怎么还不闭嘴。"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谁的死穴,总之,陵越真的闭嘴了。
【七】
他比常人多了些什么,丁隐知道,多的是陵越。
但他仍旧不知道自己比常人少了些什么,丁隐暂且也不想知道。
【八】
丁隐最终没有吃掉那堆生肉。
他剥去了鹿皮,斩断了鹿角,分剐了鹿肉,用剑草搓成长长一条绳,串在一起,背着下了山。正好是赶场,这只鹿虽已没了全尸,却也值一个好价钱。
掂着颇有些重量的钱袋,丁隐背着他那一片铁般的长刀,一边盘算着如何花销。
"卖仙药仙草啦!卖仙药仙草!"
闹市之中,熙熙攘攘,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然而一片喧哗之中,他却如被谁牵引一般,循着那清亮的叫卖声看去。
他先是看见两根须须,在被行人走动时带起的风中轻轻摇曳;他凝神去看,看见小鹿似的纯情的眼,看见瑶铃一样小巧的鼻。
丁隐捂住自己的胸膛,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狠狠向下一坠,牵扯出剧烈的疼痛。
"你又搞什么鬼?!"
丁隐今年十九了。过去的一年里,每至朔月,那处都要被这样牵扯着疼痛一回。这疼痛伴随着陵越的到来而生,他自然而然把这归咎于陵越。但今次不同往日,今次的痛,比往日累积起来,还重上千倍万倍。
【九】
面对人群,张小凡不由得感到拘束。他的一双手在长袖下交握,汗水在不知不觉中浸染了两只手腕,自己却浑然未觉。
没有人理他。张小凡委屈。
委屈中,一个浑身染着血腥味的少年忽然拨开人群,直直窜到了他的摊位前。张小凡吓得一抖,站也没站稳,被衣摆一绊,猛地就朝后坠。
张小凡惊慌的捂住脸。一条手臂却稳稳的揽住了他。
张小凡把挡在脸前的手掌挪开一些,从指缝里悄悄打量对面的少年。
少年也看着他,眼中时而迷茫,时而沉痛。张小凡看不懂,他从那条手臂中闪出来,支支吾吾的道谢。
"少、少侠,你你你你你你..."他你了半天,最后道:"买药吗?"
少年咽了口唾沫,僵硬的点了点头,僵硬的弯腰,从地上铺开的白布上随意选了一株草药,然后僵硬的拉过张小凡藏在袖口中的白白嫩嫩的手,把自己沉甸甸的钱袋放在他手心。
张小凡飞快的眨了几下眼,看了看手中的钱袋,看了看自己的仙草。等终于看出个所以然时,他连忙抬起头,眼前的少年却已不知所踪。
"给....给太多了...."张小凡望着人群,望不到尽头,只能自己小声嘟囔。
【十】
丁隐是抓狂的:"我吃什么!我吃什么!你又不让我吃肉!钱还全被你送人了!我吃什么!我吃什么!"
"你冷静一下。"
"我冷静不了!"
旁人纷纷绕过这个自说自话、还自己掐着自己脖子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