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越|六追】过重山

(四)

天蒙蒙亮,晨间水气仍然氤氲的时候,陵越已经不在房里了。

陈三六醒来时有些发昏,大约是昨晚睡得太迟又做了些梦的缘故。他尚且不大清醒,迷迷糊糊伸了只手到枕头下去,摸索了那么一两下后勾出一条粗细匀称的红绳来,花结也不曾挽一个,只在最中间空落落的坠了小小一片金叶子。是确确实实的小,三六把另外一只手在红绳旁摊开,发现那枚金叶子真要论起宽窄来,竟然已经比不过他的一截小指指节了。

这类金属冰凉锐利。可当陈三六借着微弱的曦光端详它时,又忍不住反复回忆起梦里炽热的火海、炽热的鲜血,连带着它躺在手心时也变得有些灼人。

他在床上侧卧了约莫半刻钟,终于还是整了整衣衫,将被褥折了两折,翻身下床。他在铜镜前就着自己脖子比了比,发觉那红绳于他这成年男子来讲果然是短了许多,于是只得小心翼翼收进荷包里。

小二过不多久送了盥洗的用具来,说是另一位客官一早吩咐好了的。三六道谢完再接过来,就着温热的清水打理自己。

雄鸡一声天下白。天空与房檐的交线正慢慢的变得明亮起来,他注视着这道光的变迁,不由得困惑,那些无法听见"雄鸡一声"的人,是如何才能比自己更早知晓"天下白'的呢?

他想不出所以然,洗漱过后又喝了点水,背着书袋、拿着一只馒头径直往城内另一头的茶楼听书去了。昨夜睡前与陵越约定好了,待申时稍过,自己听完了书,便下楼汇合,过后再顺道在回客栈里简单用晚饭。

江南富庶,百姓安居乐业,除商贾外的寻常人家大多奉休养生息之道,于是茶楼里总是热闹着。那边的茶楼讲些风流话,这边的茶楼却偏爱说些旧事。

今日选段,讲的是先帝在位时的事迹。先帝壮年时果敢善断,然至年老时却多疑猜忌,免不了犯了这许多帝王的通病。清朝野,诛功臣,改编制,甚至祸及开国以来一脉传承的钦天监。传言道,昔日的钦天监正刘酩不知是何处触怒帝王,一夕获罪身死,更连累刘氏九族,无一幸免。

陈三六摊了本书在面前,眼看耳听,一心拆做两用。期间时不时续杯,到得后来,喝得整一壶茶都见了底,喉中仍觉得火烧一般。

说书人时时讲至动情处,引人入胜,说完选段后仍有许多人沉湎其中,不肯离去,直叹帝王喜怒无常难以捉摸,伴君如伴虎。直待日光泛黄、变得温柔懒倦时,周围人方散得差不多了。

及到小二再来添茶水时,三六摆摆手示意自己喝得已足够了。小二点头哈腰正提着茶壶要走,精明两眼一瞥,却是吃了一惊,很是了不得的叫道:"客官!您这是....."

三六连忙用手背去遮住自己的脸,又拿袖子去抹,原来他那双眼不知何时起已悄悄红了。泪水三两下被抹了个干净,三六连忙对着那小二解释道:"看话本看得入了迷,看来这些东西还是少看的好。"

小二将信将疑,又多看了几眼这多愁善感的异乡客,终于还是没说什么,提着茶壶便下楼去了。

三六心说好险,一时也不敢在这处待得久了。等他那泪水慢慢的全干透了后,连忙收捡了行装要往楼下走。或许是走得太过匆忙,或许是他太过心不在焉,拐角时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这人酒喝得太多了。撞上去的瞬间陈三六被一股馥郁的酒香团团围住,他立刻这样想道。对面的醉汉本也脚步虚浮,被他这么一撞登时一个腿软朝后栽去,两人滚做一团,直到与酒鬼同行的另一人伸脚去拦,才使两人堪堪停住,不至于滚完整层楼梯。

醉汉被压在地上哎呦呦的不住叫唤,似是被压得疼了。陈三六连忙爬起,然而忙里出错,脚下又是一个趔趄,再次朝前一个猛扑,把好不容易爬起来的人再给砸了下去。底下那人被砸得"噗"了一声,两眼一凸,这下不动了。

"对不住对不住...."陈三六急得面红耳赤,被另外一人提着衣领给拎了起来,靠在栏杆上不住疾喘。整理衣裳时那醉汉也被旁边人给扶了起来,陈三六与他一对视便如挨了一发天雷。

面前那人身着华服,衣领处一顺的精美刺绣,气度非凡。他身量与陈三六差不多,稍稍丰满了些,更因通红的脸颊而显得有些可爱了---这样一个人,单从样貌看当然是可爱的,若要他乍一看来就令人恐慌,便只可能是两个原因。要么他长得像是个据传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要么他与别的人太过相似。

而若非他身上那股酒气太过有存在感,陈三六那到了嘴边的一声"陵越"便要喊出去了。

两人相撞时滚了几圈,地上掉了一地的小玩意。陈三六惊愕之余只在心里感叹了句"人有相似",便连忙躬身去捡,醉汉"哎"了一声,也跟着他一起捡。拨浪鼓、木陀螺、糖葫芦.....这哪像是个大人的玩意儿,陈三六心里不免觉得好笑。然而当他捡到一块通体洁白、造型奇异的羊脂玉时,他终于没有一点想笑的念头了。

旁边那人见陈三六傻愣愣将那玩意儿捏着,半天也不松手,便自己伸手去拿了回来,接着又满不在乎的把玉递给那醉汉,喏了一声道:"你的毛毛虫,赶紧捡好。"

醉汉笑嘻嘻的接了,把那物事当宝贝似的在自己衣裳上擦了擦,小声嘟囔道:"什么毛毛虫,这叫节节高!说来没了这宝贝,未必能有这福气入神侯府呢......"两人说笑着上了楼梯,说到最后的时声音已细小得很,陈三六却仍然听 了去。他难以置信般瞪大了双眼,复杂的情绪在里头跳动。

然而他朝客栈门口走了几步,再一抬眼往外看,正撞上门槛前不远处、陵越同样惊疑不定的眼神。

客栈,一号房饭桌前,小二已站了许久,脸上笑容渐渐僵硬,可陵越与陈三六握紧了拳头,显是心里头天人交战中,没有叫菜的打算。

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俩心思有异,然而陵越与陈三六不提,百里屠苏也并不多问,随意点了几个小菜,又在桌上铺开布巾,现出里头腌制过的五花肉来招待他的海东青。三人中两人俱是心不在焉,饭菜几乎是百里屠苏一人解决,他倒也不介意,吃完后便出门遛鸟去。

百里屠苏出门后又过得一盏茶功夫,陵越推窗而出,在外头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又背着手静静观望了些时候。

陈三六两手放在桌面上,一手的手心虚虚包着另外一只,神色恍惚,仍有些心不在焉。他眼看陵越在外头观看许久后才翻下窗来,知道他肯定设了些防人偷听的小机关,半响后缓缓道:"那位少侠话虽少了些,人却是仗义正直....."

陵越用块麻布将手上沾的灰揩干净了,翻了只杯子过来倒满热茶,又把茶盏推到三六面前,这才笑着答:"我非是戒备着他,只是客栈中人多眼杂,这些事情虽已过去许久,难保不会被过路人听出端倪。"

"真是旧相识?"陵越仔细观他脸色,小心问道。

三六点了点头,眼神中仍带着点无措,断断续续道:"他身上....还戴着我强塞过去的‘节节高’---不想他如今已入了神侯府了....."

若真是如此,也的确应了那节节高升之意。

四目相对片刻,两人俱是无言。又沉默良久,陵越压低声音道:"真是人有相似。莫说你了,我自己看着也觉得有些....难怪咱俩小时,你在山脚下乍一见我,便很是欢喜熟稔似的。"

三六端起杯子轻轻嘬了一口,舒了口气,言语中满是怀念。

"我爹....尚在的时候,但凡得了空就要考我的诗文与卜算,管教得严,除了他外便再没相熟的伙伴了。直至家门覆灭,奶娘带我从府里逃出来,为保全性命背井离乡,方认识你与小兰,还有少恭。不过少恭那时已是半大了,后来为了医治你,天天关在房门里专研医术,仍然没能与他玩到一处去。"

陵越注视着他此刻神情,回想起十余年前初次与三六见面时的情景来。

那时陈三六与他的奶娘应当已经逃亡许久了。衣裳破了些,脸上也没多少神采,显是在路上吃了苦头。但真正大家子弟的风度从不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而覆灭;陵越并没有几个同龄的伙伴,然而陵越早慧,于他看来陈三六的不同已经足够明显。

两人一言一语的说了些小时候的事,然而越说得多,越是情绪低迷。至月上柳梢头,满室静谧,谁也没有话说了。

陵越一手虚挡着烛火,挑了挑灯芯,火苗在他的调拨之下陡的升高,再落回原处。陈三六抬手揉了揉自己两颊,双眼在跳动的烛火中逡巡,片刻后他疲惫的眨了眨眼道,"不早了,睡吧。"

窗外月色温柔,却有许多小东西不安分的叫着,扰了这份平静。

他这一夜睡得不熟,半梦半醒之间忆起许多前尘旧事。中途正有些气闷,被褥忽然被拉下去些,紧接着床板发出"吱呀"的一声响动。

一阵浓烈的酒香袭来,陈三六霎时惊醒,双眼陡一下瞪大,正待大喊出声时,一只手蓦地按在他嘴上,将他未能发出的声响严严实实地堵了回去。

一人覆在他正上方,压低声音道:"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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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会有四篇番外,其中一篇粗略讲讲三六与追命小时候的故事,正文里不会细讲;可能是等完结后慢慢放,也可能写到中间就放,到时候再看吧

顺带很重要的一点,这篇架空!文中所有历史不可考!不要纠结这些!

本文双结局,第一个结局放出来之后我会在末尾标注,到时候大家自己决定看不看第二结局吧,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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