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二十一】

小池镇最近便多了一则传闻。说黑石洞外的树林里来了个恶霸,见了成双成对的便要把人捉去。可真把人捉走后也不做诸如奸淫掳掠一类的事,单单是拎着人到了那口井前头照上一照,看看里头有没有影子,接着又把人放走了。

于是人们茶余饭后聊起这桩事,又在"恶霸"前头加上"怪头怪脑"几个字。

丁隐在劈柴时一个不留神,将最底下用来缓冲力道的木桩也给一并劈开了。

张小凡很久不曾下山。那晚过后,无论丁隐怎么说道,甚至是搬出比自己更懂得说教的陵越来,张小凡都笃定他的丁大哥是心地善良、不愿他难堪才说些谎话来骗他。

丁隐有苦说不出。他于是想去证明那井水也不是次次灵验,最终却很是挫败的发现那口井当真是灵验非常。

张小凡之后再没下山。

他起初看张小凡每回过不了多久就下山来见他一面,还常常笑得非常愉悦,便以为两处来回用不了多长时间;可现今张小凡不主动来,换他主动去,才发现两处来回不仅耽搁时日得很,且他连单单要上这青云山都是行不通的。

【二十二】

丁隐躺在河边,好几缕头发束得不紧,散了开来,已经浸入了水中。他看似躺得相当随意,身体里却总觉得焦躁,像是五脏六腑纠结在了一处,不得安生。

陵越借着他的眼睛看见了近处的水、远处的山,忽然间想起自他幼时至如今都不得其解的那个问题。"丁隐,"他问:"你看这山是何,水是何?"

不等丁隐回答,他又絮絮接道:"我从前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后来我师弟...你也都知道。那以后却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山水不会变,你的心境在变,眼界在变,所见的当然都会变。"丁隐喃喃道,陵越一震,几乎要以为跟自己对话的丁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尚在震惊当中,丁隐又说道:"人之心境,当真是玄之又玄。或许勘破与勘不破并没有什么不同,最怕的是你介于两者之间,高不成低不就。我正是勘不破,因此看山依然是山,看水依然是水。"

陵越皱着眉想了很久,良久后如释重负一般叹了口气。他想那日寺庙里的高僧说得不错,丁隐的确是极有慧根的。他执着许久,终于也能看透了。

"你要走了?"丁隐的双眼很敏锐的眯了起来,似乎在探索,似乎在考量。

陵越笑得坦然:"从前未深想,现在看来实在是不妥。哪有来世都活了那么久、上辈子的已死之人还凭着残魂盘桓不去的道理?"

丁隐轻轻眨了眨眼,并不对他的选择有任何意见,只是低低地问了一句:"你走之前,能不能帮我一次?"

他之后的那句话说得极小声,小到若非陵越与他本就在同一具身体之中,怕都会听不清楚。

"你帮我看看我的心吧。"丁隐说着,拔出他许久没用过的锋利的尖刀。

【二十三】

陵越与丁隐乍一相见,便以刀光血色开场。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至最后一面,仍然免不了把这幕重演一遍。

丁隐知道自己较常人少了一些东西,只是过去他不甚在意,而如今他不得不在意了。陵越曾经目睹某样东西被生生取走,只是他没能看得分明。丁隐一直猜想那时陵越实则正处于弥留之际,神魂与躯壳分离,才能看见一些平日里看不见的东西。

于是他愿以生死做个赌注,刺穿自己的胸膛,借以回到陵越当日的处境,看个仔细。

幸运的是他得偿所愿。

他看见一样东西,晶莹剔透,随着那头发斑白的仙君手上动作而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出来,落在地面,失去生机。

他也终于醍醐灌顶,知晓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东西。

那是他的情根。他的念虑之根。

无怪乎满月井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无论是张小凡,亦或是百里屠苏。并非是他不爱,并非是他无情,而是他的情早已跳脱了“情”字本身,成为这三界之中确实存在却不被承认的事物。

他没有情根,原本注定要断绝情爱;可他对张小凡偏偏是无中生有,从“不存在”中硬生生创造出来。

然而这到底算是什么呢?丁隐重重地倒回地面,手里还不甘心的攥着那把凶器。

陵越很想要上前将丁隐扶起来,可他如今已经彻彻底底变成虚无,没有实体;还来不及走上前去,风迎面一吹,他便消散于人间,再也找不着了。

“我不愿意要这慧根,能不能把我的情根还给我。”丁隐发出一阵无声的呜咽,身体凭借最后一丝气力痛苦地蜷缩起来。“还给我吧!”他嘶哑的喉咙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咆哮,接着便坠入黑暗中。

如果可以,丁隐不会选择醒来。但他的人生至此为止都鲜少有凭他做主的时候。于是他还是醒来了。

他苏醒在空旷的佛堂之中,耳边充斥着轻重缓急都恰到好处的木鱼敲击声,眼前是他许久没有见过的老和尚。那终于安抚了他不安的灵魂。

"我现今放下这刀,便能成佛吗?"他问得很是突兀。

老和尚眯了眼,仍旧是笑着的:"佛在你心中。"

丁隐瞪了瞪眼,睫毛上仍挂着的泪水似乎一瞬间便干涸了。他有些茫然的看了了手掌,无措的松开了手中握着的刀柄,半响后吁了一口气,盘着腿徐徐坐下来,垂眸时双手也跟着合十。

"阿弥陀佛。"

【二十四】

丁隐终究与陵越不同,若说陵越是一身清气,丁隐则更像是不同的物质相互糅杂的产物。他实在是一种矛盾,一种佛性与魔性、宽恕心与报复欲的矛盾。

他到底还是与百里屠苏见上了一面。那不是张小凡年少时仓皇的梦境,而是真实可触的身体。他以水晶尖锐的断面划过指尖,为那具尘封已久的躯体开封。

鲜红浓稠的血液顺着少年苍白的额头向下滴落,由此为他那点朱砂重新添色。属于丁隐的血气被从天灵盖注入,顺着脉搏一路沿袭,让这沉寂多年的灵魂终于有重见天日之时。

剖去慧根,助他远离情爱困厄、证得大道?他偏不。

你问他又何必要效仿佛祖割肉喂鹰、舍身成仁?他乐意。

丁隐对自我牺牲并没有概念,此时此刻心里所想,无非是百里屠苏与他,与陵越,与张小凡,跨越了数百年的种种纠葛,终于是要结束了。而在结束之后,他仍然还是希望,自己曾经没能得到的,能有别人得到;自己曾经错过的,别人不要再错过。

【二十五】

百里屠苏醒来之后还是没多少真实感。他的记忆断断续续,有的安安分分待在脑子里,有的不受拘束游离在神魂外。但属于他的东西无论过去多久或是消耗掉几个"一生一世",终究也是会回到他身边的。

一个身影在他脑海里越发清晰的被描绘出来。百里屠苏受到一种奇妙的指引,他知道那是他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被神化的接近于宿命的存在。

这户人家的娘子怀胎十月,正要分娩了。他来到的时候,稳婆也正赶来,被前前后后的簇拥着进了房门,不一会儿有丫鬟急匆匆从屋里出来,三两个招呼着去取烧好的热水。更深露重,水汽在寒夜里似乎升得很高,飘得很远。

百里屠苏放下了他不离身的剑,带着惫懒倚在房梁凸起的背脊上,单手垫在脑后;他的面容迎着清冷的月光与清冷的风,亮意紧接着从他的瞳孔中渗透出来。

他躺了很久,不曾合过眼睛。

星月移走,红日交接。初阳的第一丝光芒在云端迸现,斑斓的光晕高高的跌落下来,使他遍布血丝的双眼隐隐作痛。这种浅色的暖流在他眼中游走时,带来的是一种并不激越却很有存在感的疼痛;百里屠苏在这样愈演愈烈的疼痛中终于迟来地感受到了一线重生的快意。

所谓大道,循环往复方生生不息。亡故的人亡故了,会有新的生命带着未酬的壮志从黑暗里苏醒过来,带着未了的心愿去开辟光明。这种循环超越了生命本身,非常人能道。

他身下的房间里传来嘹亮而不聒噪的婴儿啼哭声,在一众见证新生的欢声笑语中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相得益彰。厨房旁的鸡舍三三两两的开始响起鸣叫,不知是在迎合这喜悦,还是在迎合朝阳。

雄鸡一声天下白。

百里屠苏在漫天的白光中安然静躺着;他把手伸进衣襟,稍微动了动便寻到了一个小巧又坚硬的玩意。他把那玩意取出来,原来是一个彩色琉璃制的铃铛。他把铃铛攥在了手心里,配合着底下婴儿的哭声,仔细抚摸着上面的每一条纹路,慢慢笑出一个甜甜的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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