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越】思归

(三十八)

一路上去可见焦冥四散,墓碑重重;空间撕裂、电光驰骤,正是蓬莱废墟被缓缓拉入雷云之海。此举牵连沿海一带,若是叫他得逞,不知多少生灵涂炭。

登顶倒也没费什么功夫。拦截的各路妖怪悉数被灭,元勿为欧阳少恭传话而来,也被尹千觞一剑斩杀。几人一路无话,只得巽芳偶尔提及蓬莱旧事。

行至宫殿之外,她却未与几人一同进去,只独身一人藏在角落,看来另有打算。

欧阳少恭正敞坐在宫殿正中,神情自得,语调舒缓,显是对他们几人如约而来非常满意,"屠苏,一路来此,可还游玩尽兴?"

百里屠苏不为所动,这个人恶劣的脾性他已知晓,现如今他只关心一件事,"我已赴约,你也莫要食言。师兄人在何处?"

"既来之,则安之,又何必急于一时?"果然又被绕过,"千觞仍然风采不减,离开青玉坛后像是潇洒依旧。"

他倒是直接对着尹千觞一笑,笑中带着轻蔑与恨绝,"元勿可令你玩得开心?"

尹千觞闻言皱起了眉头。元勿乃欧阳少恭亲信,这些年来真心以待,明里暗里助他良多,到头来却这般作结性命,可见此人之不仁。

方兰生最是厌烦这样弯弯绕绕,直斥他撕裂空间之举将引起海上大灾、生灵覆灭,丧德至极。

"害人?"欧阳少恭微微垂眸,"不过是想重建故国,拳拳心意,又哪里称得上害人?"眼下雷云之海中蓬莱故土即将重见天日,余下的,只剩取回那另一半仙灵,方能成为那不死国度的永恒之主。

来人闻言握紧他手中利剑:"太子长琴,既是你的魂魄,给你也罢!但你万万不该屠我族人、毁我家园!如今更是倒行逆施,为心中私念,祸害无尽生灵!"

"私念?何为私念?"欧阳少恭倒像是听了句笑话,眼中不屑神色毫无遮掩,"你当日远行海外,只为求得仙芝救回母亲,难道便不是私念?小兰逃离琴川,只为避开成亲之事,难道亦非私念?"

"人欲无穷,渴念丛生,世间岂有例外?"

百里屠苏正色道:"不错,人欲无穷,七情六欲不可逃,尘心凡念不可避。然一己之事终究渺小,上天存好生之德,又怎能因心中欲念而罔顾生灵?!"

"呵!好一个上天存好生之德!"

"那上天为何却不顾念太子长琴?为何要令他堕入凡尘,永受磨难?!"欧阳少恭回身,隔开长长一段距离,一手指向百里屠苏:

"你,是我的半身,种种痛苦,想必感同身受。虽然仅仅是梦境偶至,其中滋味,应该也令你终生难忘。可惜你我二人终归不能成为朋友,我必须夺你性命、取你魂魄,唯有如此,我们--太子长琴,才能成为一个完整之人!"

他说着,信手掷袖,灵光闪出,一道束缚法阵便在他身前突现。

"我见屠苏虽解开封印,却未免言行无拘了些,可是不再顾及你师兄性命?"话毕,一人身形显现在那法阵之中。

百里屠苏将剑收到身后,终于藏不住急切。"师兄!"他大声唤道。

陵越在他的呼喊声中抬起头来,眼中却没有喜悦,反而包含着悲痛,以及一些别人看不懂的东西。欧阳少恭说的话,他一字不漏的都听了去。

"你...去解封?"他问,"你有没有解封?"他当然希望没有,希望这一切都是欧阳少恭的有意煽弄,然而底下那人迟疑的神色却给了他再直接不过的答案。

他阖上眼,两手在衣袖底下攥成拳头。

欧阳少恭在一旁抚手笑道:"情深义重,着实令人感动。屠苏对大师兄既是如大师兄待你一般爱惜,届时我定会记得将你们化为焦冥,置于一处,也算得予以成全、功德一件。"

言及此,何须再说?一战便是!

百里屠苏催动浑身煞气,丝毫不敢怠慢,其余人均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将沿途历练悉数展现;方兰生这回倒不逞强,乖乖退到最后,催动善法甘霖,在战斗中为几人疗伤。

一局终了,赢得倒是轻松。正当方兰生质疑这是否便是少恭实力之时,欧阳少恭突然发动奇袭,广袖掷出,气劲直取百里屠苏面门;百里屠苏以焚寂格挡,然而力不从心,仍是被那一击震得跌出几步开外。

倒下之际,一片龙鳞自他襟口滑出,落在他身前不远。

"百里屠苏,或者....该称你为韩云溪......"欧阳少恭一抖,忽然化出一副妖异无比的模样来,一步步朝他逼近,"相隔数年,倒也不算太晚,便由我亲手再送你这最后一程!"

似是某种感召,那片龙鳞便在此刻忽然闪起光芒,欧阳少恭脚步堪堪止住---

榣山,悭臾,太古之约....他竟也会有迷失于回忆中之时。

尹千觞急忙一使眼色,这是要把握时机,重创欧阳少恭。几人借此机会施展浑身解数,却始终不见他倒下。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指云问天道,琴鸣血斑斓......."他抚着额,忽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虽然,的确令人怀念---"

"但你们当真以为,我会就此耽于往昔,丧魂失智?!往事俱如烟云,如今我已不再是那个擅弹琴曲的仙人,而即将成为蓬莱国的永恒之主!你们,都将化身焦冥!作为我永远的臣民!"

百里屠苏并不畏惧,他已解封,相信焚寂之力足以使他挫败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直直迎上前去,笑道:"明明是同一个人,如此相残,倒也有趣!便让我们看看,这一出旷世奇谈究竟要如何收场!"

沧海龙吟两度发动,焚寂之力与它碰撞,强大气劲在空间中来回激荡,最终致使蓬莱宫殿四处松动、沦为火海一片。欧阳少恭疲于应付眼前众人,正欲挥袖再战,一道精纯剑气却于此时从他背后袭来,将他所运之气生生阻断。

驭剑之人站于宫台之上,深蓝的衣袖在空中振荡。

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招太虚剑,却在满腔悲愤的天墉城首徒手下发挥出巨大威力。百里屠苏毫不迟疑,在欧阳少恭震惊之时纵身砍下,终于将他击败。

倒地之时欧阳少恭吐出大口鲜血。他似乎是还在疑惑陵越如何能从他的束缚之阵中脱出,心跳却在眼睛扫视到一名正朝他而来的黄衣女子之时几乎停止。

---巽芳?!无论如何,他不会错看!

"夫君..."巽芳噙着泪,走到欧阳少恭身边缓缓坐下,将他的头颅抬起,轻轻置于自己膝上,"所幸你使的是蓬莱法术,否则我怎么也无法破解。"

欧阳少恭仍是那副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拉过巽芳的手,顾不上自己绽裂的伤口与止不住的鲜血,不住询问。

"少恭.....你当真,毫无所觉吗?"她哀哀叹了一声,"可还记得,在欧阳家,你五岁生日时候收到一件非常喜欢的礼物,那便是....我替你缝的小袄…"

那张始终不改神色的脸上终于如顽石裂缝。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如此。

巽芳于世间辗转多年,容颜老去,终于寻得她那渡魂为欧阳少恭的夫君。她知道少恭并不在乎表相容颜,却也只求能够陪在他的身旁,无论以什么身份。

她化名寂桐,一直守着欧阳少恭,眼见他去到青玉坛,为寻到另一边魂魄苦心筹划、杀人如麻,却又无力阻止。

而今次,为前来见他,她已服下可使人重返青春却剧毒无比的雪颜丹,时日无多,只希望能在最后的时刻,与他相守。


先前一番激战,蓬莱宫殿根基松垮,在强大气浪冲击之下,即将坍塌。

欧阳少恭倒是别无所求,他轻轻拥着巽芳,挨在她耳畔,絮絮私语,似乎在他们身后不是熊熊烈火,而是无边花海。

几人战后俱是元神俱伤,不可再使用腾翔之术,眼见即将被卷入蓬莱火海,百里屠苏便在此时强撑躯体,以他习得之术设下传送法阵。

方兰生,红玉,襄铃.....他睁大眼,注视那曾与他同生共死的人一个个消失在法阵中央。还有,师兄....他就在这个时候失了力气,直直向后跌去,落入一人怀抱。

"要我走?"陵越的声音从他颈后传出来,在山崩地裂的轰隆声中显得极为压抑,"想都别想。"

"师兄....."百里屠苏虚握着他的手,胸中涌出一波又一波的心酸与疼痛。跟师兄在一起的时光,他从来都是欣喜的,即便是铁柱观那一回,至多是不安,也不曾这般难熬。他何尝不想再多一些时间相守,哪怕只是片刻也好;但如果这片刻会危及师兄性命,他又宁可不要。

陵越一手反握过去,这一下握得太紧,属于他自己的体温源源不断传递过来,惹得百里屠苏一阵失神,再也舍不得松开。

他眨了眨眼,有些费劲,扫了一眼面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又是一变,"晴雪呢?!"

陵越这时稍微回过神来。是了,百里屠苏方才凝起法阵,送走了兰生,送走了襄铃跟红玉,甚至在尹千觞意欲留下、与欧阳少恭一同葬身火海之际将他一并送走,可这中间却始终没见到风晴雪。

"....晴雪姑娘?"他没收回手,仍旧环抱着屠苏,用他已经有些沙哑的声音焦急的向周围喊道。

不知喊了几声,才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从背后响起。"我、我在这!"是晴雪的声音,陵越回过头去。

她的衣角被划破,部分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带上了些伤痕,似乎是从坍塌的宫殿外跑了一趟。手里还抱着什么东西,忽明忽暗,闪出微小的荧光。焚寂在打斗之时被遗落在远处,晴雪跑向他们之时将它一同带了过来。

百里屠苏叹了口气,强行撑起身来,是想再次划出传送法阵。

"过来,"他催促道,"我送你走。"

陵越把他的手攥得更紧,是感受到了面前这人力量正趋衰竭,想要助他一臂之力。然而功行一半,百里屠苏忽然收手、捂住胸口,看神情竟要比刚才更痛苦几分。他倒不死心,一次失败又再度凝聚法力,却还是因剧痛而半途作废。

"屠苏!"是师兄在喊他,后面说的是什么,他却听不太清。魂魄将散,他无论如何难逃一死,这两人却必须要活下去。

然而这次是真的,再没有一点力气。龙鳞还在他身前,百里屠苏手指动了动,他想起悭臾曾经嘱咐过他的话,伸手去够,却始终差了那么点距离。

怎么都够不着,像是希望边缘的绝望。却有人在这时将龙鳞捡起来,放在手心。"要这个?"

他虚弱的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手掌摊开,又跟师兄的合在一起,龙鳞被二人拢在中间。不可宣诸于口,不可诉诸于笔。

悭臾。他在心中默念。

须臾之间,天幕剖开,黑龙自远方翔来,雷电于它身后闪烁。晴雪张大了嘴,显是觉得惊恐,然而面对天界战龙,又有多少凡人能够镇定自若?

"快上去!"蓬莱宫殿摇摇欲坠,巨石滚落,几近崩塌。晴雪一手带着焚寂,一手捧着玉衡,在百里屠苏的连声催促下爬上龙脊。陵越默然不语,一手穿过屠苏膝下,略一使力就将人横抱起来,往黑龙身旁走去。

他也曾经被百里屠苏以这样的姿势搂抱,随后陷入床榻之间,极尽温柔缱绻。如今换他来做,竟是艰难无比,短短一程路却要消耗掉一人所剩无几的生命。

黑龙一甩尾,带着三人一同翱翔天际,那宫殿在他们离开的瞬间崩塌。

"悭臾...."百里屠苏被陵越揽在怀里,后脑枕在他胸口,"要去哪里...."

粗犷低沉的龙吟缓缓传来:"不周山龙冢。几日之后....便是吾的死期。"

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这样…也算实现了,你与太子长琴的……远古之约吧?"他脸上带着难以掩盖的疲倦,一双眼勉强睁着,却仍觉眼前一片模糊。

"小子,到现在才召唤吾。"悭臾自鼻中发出哼声,言语被呼啸而过的冷风冲散,"差点....就等不到了...."

"太子...长琴...."陵越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他当然是不知道屠苏与悭臾如何结识。

百里屠苏在他怀里无声的笑了笑,把自己如何在榣山幻境遇见悭臾,又如何从他那得到龙鳞一一说与他。他其实鲜少有大段大段说话的时候,尤其是在并没有多少力气的情况下;然而现在他却喘着气,一句不停的说,像是要把余下几十年的光阴浓缩在这一刻,把他还能说的话全都说给师兄听。

"苏苏....你别死...."风晴雪跪坐在他身边,痛苦的闭上双眼,不住呢喃。

陵越的神识却仿佛仍在滞留。天界战龙...这四个字不断在他脑海里冲撞。他侧过头去,抚上悭臾脊背之上坚硬的龙鳞,像是捕捉到了某种希望。

"神龙..."他呼唤道,"你,能不能救他?"

悭臾不喜凡人,他征战四方,力量非是凡夫可以匹敌,骨中自然带着桀骜。然而此人风骨不俗亦颇有仙根,又是长琴所爱,他如何也不至鄙弃。

"寿数将尽,无力回天。"轻描淡写一句话,又将希望转作绝望。

眼中那些微的希冀也终于渐渐黯淡下去。


芙蕖坐在天墉城最高的台阶之上,仰望天际。一条巨大的黑龙从昆仑山顶飞驰而过,带着死亡般的沉闷气息,片刻也不停留的消失在她眼中。

"...执剑长老?"她偏过头去,这才看见不知何时走到她背后的紫胤真人。那鹤发飘飘的剑仙亦是与她望着同一处,面上不露悲喜,"长老,刚刚飞过去的是什么呀?"

"应龙。"紫胤淡淡答道。

"通天...彻地之应龙。"


"师兄,我身上的仙灵...很快就要散了,"百里屠苏睁大了眼,即使他几乎快要看不见。他轻轻握了握陵越的衣领,那上面还残留着发黑的血迹;他似乎是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要走了。"

他郑重的与他道别。

"去哪?"陵越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呆呆的望着他。屠苏身上怎么会这么冷,他这样想着,把自己最外头一层衣裳脱下来,把人裹进去,随即紧紧抱在怀里,好像这薄薄一件衣衫足够隔绝一切,"不许去。"

五识要比魂魄更早散去,耳边的是风声还是呜咽,百里屠苏早已分辨不出。

"我要走了。"他只是轻轻的重复着这一句话。似乎有温热的物体挨在他自己的脸颊上,这种感受很奇妙,也很玄幻,介于感觉到与感觉不到之间。

"师兄曾答应我,若有朝一日....我能除去身上的煞气,便带我....一同下山,行侠仗义...踏遍万里山河..."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有几个词他甚至说不清楚,但他自己却觉察不出,"虽然...没有来得及与师兄一起...行侠仗义,现在这样,算不算...已经踏遍了、万里山河?"

"不算!"陵越失声叫道,他再次将自己的嘴唇贴过去,急切而热烈的亲吻,嘴中不断的说着不算、不能算,"这怎么能算?!"

风晴雪坐在一旁,有些发怔。她原本也是冰雪聪明的姑娘,或许之前没往别处想,现在却怎么都该明白了。她偏过头,看着山川在身旁呼啸而去。

百里屠苏说完刚刚那段话,便再没什么动静。陵越挨着他的胸膛,清楚无比的感觉到那颗脏器跳动得愈加缓慢,呼吸也低浅下去。

他像是一下子被撤走了所有力气。他不知道屠苏还听不听得见,然而迟疑片刻,还是把人搂得更紧,挨在他耳边颤着声道:

"我曾经,败于一人剑下,自此以后,再也无缘一战,心中虽存憾恨,亦是输得口服心服。"

"掌教真人曾转告于我,师尊将不会再居于执剑长老之位。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执掌门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执剑长老之人选。若此人一日不归,那位子便会永远空着,直到有一天,他从远方回来"

百里屠苏显然是听见了,他的手指无力的勾了勾,又被陵越收进掌心。

"这个人,我知道....他不会让我等得太久。"

他轻声笑了一下,终于耗尽所有气力。悭臾曾言,命途长短并非紧要,唯淡然自问,可有人将你放于心中、你临到死前可曾悔恨?

韩云溪,太子长琴,焚寂,百里屠苏。他这一生,不知作为谁而活。不过,不管是谁,总归有人始终将他放在心中,这已足够,因而到这一刻---

"此生虽有遗憾,并无…后悔……"

弹指一挥,神形皆灭。躯体似是化作流萤,翩然空中,又于陵越身旁盘桓不去。

风晴雪身形一顿,连忙取出玉衡,以幽都秘术将留恋不去的残魂收入玉衡之中。被玉衡拘束的魂魄将饱尝痛苦,那些四散的魂魄像是有着自己的意识,尽管大多都被吸摄入玉衡,仍有少许强行挣脱、散入空中、投奔大地。

陵越跪在坚硬的龙脊上,许久后脱力般瘫软下去。就在他怀里,就在前不久,还有一条鲜活的生命,转眼之间却又分毫无存,甚至...连一丁点温度都不复存在,仿若一场虚无的梦境。

他不断收紧两臂,把那件衣裳拢到胸口,旋即将整张脸孔埋在里面,像是被拥入无边的冷清与绝望。

"你....莫要让我等得太久...."


-TBC-

大翅膀三个字真的出现的话很毁气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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