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越|六追】过重山

(一)

黑衣的年轻人长身负剑,在一间茅屋前站定。

他落脚之处立了块足有一人高的顽石,其形嶙峋,遍布青苔。昨夜落了雨,空气尚且湿润。那人面上不见喜怒,沉默半响后以手覆上石上青苔,掌中发力,将湿滑绿意悉数抹去。

红光乍现,剑已出鞘。

年轻人执剑,漠然于石面刻下辞词。剑锋蹁跹,如走龙蛇,声势洋洋洒洒,最终却不过二十余字。他自包裹里取出一小锭银两,放在顽石顶端;又觉不妥,短暂思量后解下背后斗笠,扣在那银两上。

日出一线时年轻人终于朝山下行去,百鸟飞散,山峰连绵不绝,正透出暖色。然而到得一轮红日挂上山头,哪里还能见到人的踪影呢?

正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好不壮阔,好不寂寥!



三日后。江南琴川。

街道上人声鼎沸,人涌如潮;公子爷弄扇,娇女儿沾香,繁华深处,反倒是冷漠的一抹黑色格外引人注目。然而武林中奇人异士层出不穷,这位年轻人终究没使人注目太久。

他目中空空,一脸直行,许久后终于在一座绣楼前停下脚来。那处依旧喧嚣,隐约透出丝竹管弦之声;绣楼精致华美,牌匾上书三个大字:花满楼。

楼子里新来的花娘惫懒地叹了口气,抻了抻嫩藕般的手臂,再抬起头来正看见门口来了客人,连忙又堆砌起笑容,出门去迎。年轻人不露声色朝后一退,堪堪躲过那朝自己伸来的纤纤玉指。

"姑娘,"年轻人仍是冷淡道:"非为寻乐,只为寻人。"

花娘眼眸一转,笑道:"谁还不是来寻人的呢?不知公子寻的....可是我哩?"

"我....."他正要再次躲开,绣楼顶上的那扇窗却忽然开了,旋即有道声音从其中传出,娇而不媚:"寻的是我。"

"呀,老板娘!"花娘朝楼上一看,惊叫出声。

年轻人眯起眼来,朝她颔首:"瑾娘。"

瑾娘亦朝他点头问好,接着朝那花娘一挥手,示意她无需再管。正是好风来时,瑾娘倚在窗棂上,头戴珠花,风满朱袖,反衬得人比花娇。

她于风中笑道:"百里公子可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几日。可是路上不顺?"

那人坦然道:"深山中遇袭。伤及筋骨,多亏遇上一位姑娘相救,虽然好转,难免多耽搁了些时候。"

瑾娘听了,又是一阵摇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桩事在侠义榜上张贴许久也没人接,想必危险重重,你却单枪匹马去闯,真是初生的牛犊子哦。多亏你听了老娘的劝,将阿宝留在花满楼里,不然跟着你去,指不定遭多少罪呢!"

年轻人脸色总算松动几分。他抬起脸来,正要开口,却听一声长鸣自瑾娘身后响起,雪白又带些墨色的羽翅旋即现出几寸来,欢喜地扑打着。瑾娘尖叫了声,捂住自己发髻与摇摇欲坠的簪花。

"阿翔!"他动容道。

鸟儿应了他这声喊,从顶楼的窗格上飞旋而下,落在他手臂的铠甲上。英勇抖擞,精神百倍,原是只海东青。胖是胖了些,好在瑕不掩瑜。

年轻人抬了另一只手去抚摸它桀骜的头颅,海东青朝他偏了偏,很是温顺。瑾娘气得忙用圆扇轻扑自己胸口,嘴上兀自说个不停,大抵是说这"阿宝"怎么就是不亲她,再顺带数落下这人冷着个脸的臭脾气。

好在她气性大,忘性也大,不一会儿就消了气,收敛语气邀那公子进来,接风洗尘。年轻人刚想应答,眼睛正撞上先前那位花娘,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还是....不麻烦瑾娘了。"

他朝楼上作了个揖,感激道:"多谢。百里屠苏告辞。"

瑾娘仍旧倚在窗台上,又好气又好笑:"真是,当我这的姑娘是豺狼虎豹?臭小子不解风情。"说罢,懒懒伸了个腰,合起窗来。



说是告辞,不过是从花满楼,走去了醉仙楼。

百里屠苏于饭食一向无甚要求,除去随意点的两个小菜外,只为了照顾阿翔的喜好而特意要了一块红烧的五花肉。谁想肉上桌后,阿翔在那上头啄了一小口便嫌弃的把它扒到了地上去,看来是不合口味。

这本身就是个嘴刁的主,大约是前段时间被瑾娘养得更刁了些。

百里屠苏想了想,留了阿翔在桌边,跟小二吩咐了句便自行下楼去。他轻功极俊,足下风起,径直朝百味堂的方向赶。

他前脚迈出去,后脚,说书先生的木案就落了下来。

"......说那紫萝公主,幼年遭后宫妃子毒手,暗渡出宫,至今未还。这不,县衙前侠义榜上新贴了皇榜,讲的正是这桩事---谁要能将公主完好无缺送回宫去,当得黄金万两、荣华加身呐!"

在座的无非是些武林中人,或是市井之徒,听了这等好事,不免浮想联翩。

一人面黄肌瘦,喊道:"黄金万两有什么意思,要我说,做个皇亲国戚才有意思哩!"虽有词不达意之嫌,大约也能猜出那份肖想公主的心思。

另一人高声和道:"也不知道那公主长得是什么模样!"这人身高九尺有余,身上肌肉遒劲,面目很是狰狞;他一手攥着酒壶,一手捻着盛花生的碟子,自顾自悠来晃去,嘴上也不甚干净:"管得她,到时候脱了衣裳灭了灯,嘿嘿......哎呦!"

他先前的胡言乱语,并不算新鲜;这声痛呼,反倒引人侧目了。

原来这人端着壶酒乱晃,也不看身边有没有人,恰好晃到了那海东青跟前,还险些将其压在身下。海东青又惊又嫌,在他背上啄了一口。

他一回头,见是只神气兮兮的肥鸟,怒火一起,伸手便要将它捏死。海东青体胖,却矫健非常;非但躲过他这一掌,还借力跳了起来,在那人眉毛顶上又啄一口。莽汉疼得一掌拍下,那面桌子立刻被拍得四分五散。

"娘的!这小畜生!"

那莽汉众目睽睽之下又被啄了,痛极,又觉丢脸至极,猛地从身后抽出一把九环金背砍刀,哇呀一声就要朝海东青劈去。眼看要手起刀落、血溅五步,却只听见"当啷"一声脆响。

一只小巧的茶杯,正稳稳当当挂在那砍刀尖上,纹丝不动。

"不过是只鸟儿,阁下何须大动肝火。"

说话的是位蓝衣人。围观众人朝他看去,不由又吸了口气,心中暗自赞叹,惊为天人。

他看年纪,约莫双十;以丝带束发,气质彬彬有礼,半像是个世家公子,偏偏腰际佩了把宝剑,又半像是个出世剑客了。蓝衣人取了另一只杯子,亲自斟满茶,递到那莽汉跟前,"以茶代酒,还请阁下赏脸,饶过这只鸟儿吧。"

莽汉双唇紧抿,看了看刀尖上倒扣的茶杯,又看了看面前这位公子。一个习武之人,总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兵刃是好兵刃,加之方才那一刀,他用了十足十气力,却被这人轻而易举化去力道,还是以如此单薄一个茶杯……

他厚而油腻的嘴唇抖了抖,到底没说什么,接过茶来一饮而尽,随即狠狠掼了茶杯,下楼去了。

海东青“咕咕”叫唤了两下,似是明白面前这人替自己解了桩事,也就放下戒备,老熟人般跳上了蓝衣人的肩膀。它两爪极锐利,那人竟也任由它停在肩上,眉也不皱。

喜欢人是一回事,讨厌菜又是另一回事了。跟着蓝衣人去了那边的餐桌,探头一看,阿翔便悔青了肠子:那桌上竟全是素菜!莫说五花肉,连半点油腥也没见着!

阿翔郁卒,从蓝衣人肩膀上跌落下来。

于是百里屠苏买好肉干上楼,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自己那桌菜全被打翻在地,店小二苦着张脸蹲在地上收拾,而他的阿翔,正作挺尸状躺在另一人的桌上。

实在是好招人误会。

“把阿翔还来。”他站在那人身后,咬牙切齿道。

一片寂静,无人回应。百里屠苏又重复一遍,仍然如此。

隔得如此近,万没有听不见的道理。

他自然愤怒,还没再发话,身后长剑却已朝那人飞去。他出招极快,蓝衣人躲得也极快;纵使是极快的身手,仍有几簇被削段的黑发悠悠的飘落下来。

丝带略有些松了。蓝衣人转过头来时,发丝要坠不坠,遮住小半边姣好面容,叫他对面那人怔了一瞬。

短暂怔憧后,百里屠苏单手持剑,蓝衣那人剑仍在鞘。

阿翔歪头,“咕咕”?

“这这这……”一白袍书生从楼下跑上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还死死攥了张皇榜。他看着中间气势汹汹的两人,瞠目结舌:“这,我就下去一会儿,这是怎么了?!”

蓝衣人面无表情,不假一词;另一头百里屠苏一样冷若冰霜,外人看来真真是剑拔弩张之势,无人敢上前来把前因后果说上一遍。幸而书生机敏,脑筋一转,竟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位少侠,实在是对不住!"那书生面露难色,却也是真真切切的怀着歉意。他微微躬下身子,说道:"想必这中间有些误会在。在下这位朋友并非气傲,只是耳不能闻,若有得罪,还请见谅。"

听他这么讲,周围人不免小声唏嘘。这看着神仙般的人物,竟是个听不见的,果真人无完人。

百里屠苏皱眉,正欲再问,却见阿翔在桌上蹦了几下,又自己蹦到了蓝衣人肩膀上去。

“……”原来是阿翔自己过去,并非人家强夺。百里屠苏这才悔恨行事鲁莽,错怪了人家。然而不等他开口,蓝衣人却主动走近,以双手将阿翔捧下来,做“物归原主”之意。

百里屠苏接过,低声道:“对不住了。”

蓝衣人点了点头,拉了拉书生的袖子,又坐回原处,看来是不愿追究。百里屠苏在后头站了一会儿,想试试他是否真的听不见,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径直下了楼去结账,自己那桌,再加上蓝衣人那桌一起。



百里屠苏离开过后,那书生絮絮叨叨讲个不停。

"我看你就是喜欢他那只鸟儿,故意装作没注意到----"

"三六。"

蓝衣忽然出声,正拿起筷子夹了小撮青菜要往嘴里喂的人以为是多要紧的事,连忙停住动作,就着那别扭姿势认真听他讲话。

他接着喝了口茶,慢条斯理说道:"你那双筷子,我方才拿去喂过鸟儿。"

书生听了,伸出来的那只手立马一僵,好半天才哭丧着脸把筷子放回去,又把小二唤来换双新的。喝茶那人一边看着,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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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替师兄作证。

他是很喜欢少侠那"鸟儿"的。【纯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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