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越】思归

(四十二)

方兰生翻箱倒柜,在找他当年戴了许久的佛珠,这些年换来换去,结果还是那串老旧的用得顺手。昆仑山天寒地冻,他要跟那两人一同上去,否则要将魂魄于玉衡之中释放出来必定大费周章,月言只得回屋为他收捡些御寒的衣物。

百里屠苏那年深夜造访,着实是让她吓了一跳,可听说来人是方家少爷的朋友过后,又放下心来。那位公子...倒是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不曾落座,只嘱托她无论如何不能将青玉司南佩舍弃或是转赠,随后便匆忙离开。孙月言倒并未多加在意,她本就对方兰生有意,又怎么舍得转赠?于是便只把这当做是普通的叮嘱。

真要说来,谁能想得如此之深呢?养在深闺的小姐,又怎么猜得到百里屠苏自孙府门前听方兰生讲了贺文君那一魂一魄的事后,便动了在散魂后藏在青玉司南佩里的心思?他是根本于劫后余生不抱希望,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够死而复生,只求在师兄来探望兰生的时候见上他一面。仅仅如此而已。

方兰生一度对木头脸究竟与孙小姐说了什么耿耿于怀,然而他从蓬莱回来过后心情低落,便把这些都抛在了脑后,月言也始终未曾主动提及;现如今在这等情景之下得到解答,也是天意如此。

包裹被方兰生接了过去,月言帮他整了整衣服,又道:"你们有要事在身,若是带上我与沁儿必定耽搁,还是先行离开,我们娘俩随后便雇马车跟上。"

他尚且有些担心妻子的身体,好生嘱咐了半天,这才跟着晴雪和陵越一道启程,朝昆仑山方向赶去。

月言扶着门栏,心想今年中秋,该是大家一同在天墉城上过了。


当真是归心似箭,那两人施展起腾翔之术来,竟也被陵越远远甩在身后。而到得天墉城,更是半点多余的功夫都不曾有,随他直接入了剑阁。

咒术一类于方兰生并不陌生。这些年来虽是生活安宁,未多加锻炼拳脚功夫,可他虔心念佛,如今再度施展起当初超度叶沉香的咒法来,非但不曾退步,反而要比那时更加精进了些。

焚寂于剑阁中封存,如今高高悬挂于空中,静静审视来人。

被拘束于玉衡之中的魂魄与青玉司南佩中的命魂悉数被他渡出,清光交映,刹那过后终于在半空汇作一团。

百里屠苏肉身已经灰飞烟灭,即便真能将魂魄合在一起,又当如何?他们三人都没有细想过。现下如此顺遂,却又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陵越默然不语,只站起身来,手中术法暗暗运起。焚寂四周的禁制随他动作而尽数被解开,那把狰狞的红剑缓缓降下,剑柄落在陵越掌心。

"大师兄...你是想?"

陵越点头应道:"的确有意如此。"

叶沉香被吸摄入玉衡之后的痛苦模样依旧历历在目,若将屠苏魂魄注入焚寂之中、化作如红玉那般的剑灵,即便自由受限,也要比被困在玉衡之中饱受煎熬要好过得多。

眼下...也只得如此。

几人各自施为,陵越与晴雪引灵,兰生护持。不想那魂魄在几人力量驱使之下,仅仅徘徊于剑身周围,却始终无法与它相合。陵越眉间拧起,忽然起身,一手握住焚寂剑身,皮肉与刀刃之间互相擦过,鲜血登时漫出。

"哥?!"方兰生瞪大了眼,手上却不敢停下,"你、你做什么!"

风晴雪解释道:"大师兄是要以血开封。"

焚寂中汇聚怨煞之气,最易被血气激起,昔时在安陆幻境之中便已经见识过一次。陵越将手中鲜血尽数涂抹在剑身之上,随后再度捻起法术,希望能以此法唤起焚寂与屠苏魂魄之间的共鸣。

却仍是失败。

他还未放弃,一次不成便再度划开一道血口,堪堪止住的鲜血又再度涌出,不多时那只手便已是血肉模糊。

棋差一着。焚寂中已无剑灵,又先后被娲皇神殿中的灵力和天墉城中清气净化,如今再无半分邪力,仅仅一把凡剑,又怎么能与人的魂魄相合?

陵越咬牙,嘴唇已无血色,却仍是固执地将伤口中渗出的血液抹在焚寂之上,若是旁人看了,怕是要以为这把剑是由鲜血铸成。

"哥!别试了!"方兰生终于是忍不住,停下手中的秘技,催动善法甘霖覆在陵越手心之上,将皮肉翻裂之处悉数治愈。

陵越面色苍白如纸,不死心地凝望着沐血的焚寂。半响过后,他忽然说道:

"还有....一个法子。"

前去取回焚寂之时,女娲大神也曾与他谈及大铸剑师襄垣,以及那渡魂之术。荒魂若能在消散前,将生灵的身体与魂魄据为己有,便有可能取而代之,而对方的记忆将不复存在;以此法可跳脱轮回,获取新的肉体与灵魂。

只是那个被夺取的生灵,必须得是活物。陵越所想,若是再将屠苏的命魂与其他魂魄分离开来、引入自己体内...或许,便能启得如此转机。

方兰生越听越是心惊,最后满脸皆是不可置信与不认同,"哥!这样做...跟欧阳少恭的渡魂术有什么区别?!"

究其本质,并无不同;若真要说有何细微差别,大概就是此番将被渡魂之人,并非无缘无故遭此横祸,而是心甘情愿。

他敛目道:"除此外,已无他法。我只想他....活过来。"

"那你就没想过,木头脸真活过来了,知道是你一命换一命后想不开、自行了断怎么办?!"

短短片刻,陵越却已想过许多。他望着空中盘旋的魂魄,轻声道:"若是他...对着这张脸、这具身体,也能下得了手的话。"

另两人闻言一怔:纵使屠苏死而复生过后如何悲痛欲绝,对着陵越的身躯,怕也是无法狠心自戕。

"那我呢?!"方兰生瞪大了眼质问,"还有天墉城!哥你...要是....我怎么办!"

"屠苏会待你好,"他合上双眼,"他能比我做得更好。"

"动手吧,"陵越盘膝而坐,再不看他二人,只淡淡说道,"即便你们今日不肯相助,过后我仍会一试,还是莫要浪费时间。"

兰生倔强地扭头看向一边,眼泪不争气的一颗颗往下砸,晴雪也握紧了双手坐在一旁、不肯施法。三人皆是不肯退让,便只好对坐着僵持。

却听"咚"的一声传来,几人闻声望去,只见剑阁之门自外面被撞了开,一小童揉着自己摔疼了的胳膊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师、师尊...."他嗫喏着喊了一句---竟是玉泱。

原来他先前得知师尊已经返回天墉城,身后还跟了另外两人,便以为师尊真将执剑长老带了回来,于是兴高采烈地尾随几人一路到了剑阁门口。他原本只是趴在门口偷听,想知道这两位哪位是那个"振袖拂苍云,仗剑出白雪"的执剑长老,可惜声音实在太小,他听不大清,只得整个人贴在门上,却不小心将这门给压塌了去。

陵越面露不悦,正要责令他出去,却见玉泱捂住脖子,俨然一副痛苦神色。

"呃!"他忽然痛呼一声,跪倒在地。他脖颈间红绳所系之物似是被盘桓于半空的魂魄吸引,先是自行从领口之下腾升而起,过后竟生生从其上挣脱开来,随即绽出红光,与魂魄相合。

玉泱哭丧着脸摸了摸自己后颈,那处已被这股蛮劲割出一道血痕。

芙蕖听说掌门师兄已经回来,正赶到剑阁门口,便见玉泱一头栽了进去,连忙跑进来将人扶起。

"芙蕖!"陵越低声喝道,"将玉泱带出去!"末了,声音又缓上几度,"我有要事不得脱身,玉泱受了些伤,记得给他上药。"

虽不知究竟是何等要事,然而看这架势,她也隐隐猜出有多紧要,当即点头答应,抱着玉泱退到剑阁之外,留下房中三人,或是疑惑或是震惊的瞩目着混在魂魄之中的那东西。

"辟邪....之骨?!"风晴雪死盯着那截不明之物,半响后忽然失声喊道。

云路万里,百邪不侵;西域来此,建旗羽林。幽都古本中曾记载过一类妖兽,名为辟邪。

据说辟邪能吞万物而从不泻,神通特异;而它死后感风成灰,若求其骨,只能在它活着的时候生取,或是让它心甘情愿交付。辟邪之骨不仅可以成就肉身,还能够承载任何魂魄,包括荒魂。

"这是....如何得来?"为何小小一名天墉城弟子身上,会藏有这等宝物。

陵越这些年来也阅遍古籍,却只是无用之功。生死有命,方为天道,天墉城乃修仙圣地,理应遵循此道,又如何会藏有记载这等逆天之法的书籍?不过是叫他的绝望更深一分罢了。

"此物,是屠苏当年从夔牛宝库中得来....至于波折之下到了玉泱手中,却是另一番机缘了。"他仍然颇为不解,不由问道:"何为辟邪之骨?"

风晴雪转念一想,既是宛渠国的宝库,真有这等奇珍也不算怪事。她先前并未亲眼见过这传说中的承载魂魄之物,此时尚不敢断言,只道:"我...不知道这是否真的是书上说的宝物,但是样子的确相似。大师兄...不如,试上一试,若这当真是辟邪之骨,或许可以接纳苏苏的荒魂。"

纵然失败也不过是浪费些灵力,总好过....以命换命。

那截黑骨不消引领便自行融入了升在半空的魂魄之中。陵越思忖片刻,终是应答下来,再度施为,助那物与魂魄完全融为一体---

若此物并非辟邪之骨或是毫无效用....那便由他自己来接纳这离散的荒魂吧。



玉泱跪在剑阁之外,任芙蕖怎么劝说也不肯起来。他还不知自己意外促成了多么令人振奋的一桩好事,只当自己私闯门中要地惹了师尊不快,那股倔强劲与心中惭愧一同涌了上来,一定要跪到师尊出来为止。芙蕖没办法,怕他体力不支,只得站在一旁陪着他等。

二人看着阁中的红光忽而爆起又忽而黯淡,循环往复,闪烁许久。天色暗下去,远方的天边已跳跃出一缕红线,紧闭已久的剑阁大门终于缓缓开启。

玉泱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上些什么,便见他那一向不怒自威的掌门师傅和他身后那两人一同向自己走来,师尊的步子竟是有些歪斜错乱,也不知是恼怒还是激动所致。

陵越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紧紧盯住他,把人吓得不住瑟缩。

"师....."话音未落,却见陵越忽然将他揽到怀里,随即在他左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玉泱霎时呆滞。

师尊身后的那个好好看的姐姐眼角还挂着泪,也弯下腰来在他右脸上啵了一口。

"!!"玉泱陷入半昏迷状态。

芙蕖眨了眨眼,她虽是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却也能看出晴雪跟师兄的喜不自胜。她眯起眼笑了笑,一手按在玉泱的头顶,"你好像做了什么好事呀...不管!晴雪亲了,掌门师兄亲了,芙蕖也要亲!"说完,往玉泱额头上啵了一口。

"!!!"这太刺激了,年方七岁的玉泱小朋友显然不能很好地消化这种刺激;他一紧张,整张脸便做不出表情,简直像是翻版的木头脸。

方兰生从后头挤过来,"我我我!我也要啵我也要啵!"说着撅起嘴往人脸上凑,却被木着张脸暗自害羞的玉泱一掌拍开。

方兰生:"......."他呆了一小会儿后站起身,看起来要哭不哭的,好笑得很。

静谧无比的天墉城内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咆哮:

"木头脸欺负人!以前大的欺负我!现在小的也这样!没良心!!....晴雪你还笑?!.....哥?!不许笑不许笑不许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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