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越】思归

(四十)

陵越此生,两次得入地界幽都。

算来这头一回,还是来请风晴雪同回天墉城相助、克制屠苏体内煞气;而如今,他为取回焚寂而再度造访,离他继位掌门的那日却已又过了五年。

整整八年,凶剑焚寂被封存于娲皇神殿之内,由灵力强盛的十巫看守。直至确信它再无半分邪力,方有灵女差使冥蝶前往昆仑山通报。

他知道总有一天会由自己来接回焚寂,却没料到女娲大神会亲自于殿上召见。

神隐的时代即将来临,力量渐趋枯竭的鸿蒙地皇此次同样寄托于灵女之身,与他对谈。女娲仁慈,显是对那命数错乱又为拯救苍生而甘愿放弃轮回转机的大巫祝之子很是记挂,如今才会特意露面。

陵越来的时机颇为巧妙,正值一日之间篙里开启的特定时辰。那身负太子长琴半魂的少年早已亡故,无论如何无法补偿;女娲大神或许是由晴雪那处得知他二人感情深厚,施恩开启直达魂之彼岸的通途,特许他前往。

忘川篙里由幽蓝清光笼罩,暗灰的芦草及膝,过水潭而不湿足,的确不似凡间。由心中念想,或许便会看见你所牵挂。

陵越站在水泽之间,半响后阖上眼眸,心中默想。

"如沁....小姐。"

着实于她有所亏欠,至少,欠她一个交代。他想要告诉她,兰生已经如她所愿娶了月言为妻、继承家业,让她劳心二十余年的弟弟终于有所长成,不需再为他挂怀。

他亦是对韩休宁有愧,尽管在乌蒙灵谷之时见到的只是她的尸身。虽说无人责怪他,然而说起来仍然是没能保护好她的孩儿,心中到底是歉疚。

时间于静谧空间内驰走,他所呼唤的两人却都没有现身。

陵越低下头去。他猜想是他思念不足,亦或许是那亡灵无意见他。

他呼吸转而变深,许久之后,他轻声念道:"屠苏。"

荧光流散,芦草摇荡,似是回应;然而不知多久过去,那魂灵徘徊之所,始终无人涉水而来,只得他一人身影。

---他所牵挂的,终究一个也见不到。


人间的月亮又到将圆之时,方兰生携妻女一同,在琴川的小河之上寄放河灯。

"马上就到中秋了,大哥过来吗?"月言柔声问他。沁儿闹着要玩她身边的那盏灯,她便把女儿抱在怀里,花灯被轻轻的放在她手心。

"我给晴雪跟哥都送过信了,都说这次或许能有时间。"方兰生此时正摘了片树叶,试着吹了两下,便又放弃。他笑了笑,显是回忆起了过往,叹息道:"我还是不如屠苏,他用这么小小一片树叶,便能吹出一整首榣山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又能聚在一起,像从前那样,开开心心的。"

沁儿拿了灯便嬉笑着跑到一边去,月言坐在小石阶开解自己的丈夫。

"只要人活着,就能常相见;长活一世,总需要些念想。人说世事无常,未必是坏事,百里公子....离开那么久,虽是一直杳无音信,或许今年中秋也能回来团聚,那也说不一定。"

方兰生于是低下头去,攥紧了她的手,明知这是宽慰,好歹也没那么难受。

"但愿...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吧。"


焚寂被带回天墉城,依旧如原来那般被悬于剑阁之中。

剑身仍是血浸一般的红,削铁如泥,不输任一把神兵;然而其中三千怨煞之气已尽数散去,除去狰狞的外表之外,又与凡铁无异。

剑阁仍由红玉看守,她近来乐得悠闲,站在一旁看陵越将那毫无威胁可言的长剑细心封存。

"陵越..."她启齿唤道,"你剑术神通,于大道亦多有参悟,然似乎并无如主人那般修成仙身之意,却又是为何?"

陵越以袖轻轻擦拭焚寂剑身,并未作答,只反问道:"红玉既是千古剑灵,又为何囿于昆仑山中、不参天道?"

红玉显是没想到他将话引回自己身上,一时间剑阁陷入沉默之中,只余布料与兵器之间细微的摩擦声响。不知多久之后,方才听到回应。

"主人曾言,身为剑灵,早该抛却浮生爱恨。数百年如白驹过隙,亦视日如年,如今想来,我的确是窥不破,这世间种种情仇,我依然放不下了、释怀不了。"

陵越停下手中动作,听她将话讲下去。

"红玉从来不求寻觅大道,也不求超凡入圣,仅仅思慕一人……并不引以为过。"

"我亦如此。"他淡然道,"心中执念,放不下,更是不愿放下。夏荷映日,枯荷听雨,万物生发自有因缘,执念若生而不灭,勉强放下只是更易入了心魔。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或许听来如痴,然陵越此生注定是这红尘中人,又谈何修仙?"

红玉嗤笑道:"何以言痴?放眼望去,这山下滚滚红尘,又有几人不是痴傻无明?而换作是我,倒宁可永远莫要窥得天道、莫要无爱无恨。"

求而不得,求而既得,唯心而已。这广饶天地间,顺应其心而活,便是最好。

"芙蕖前几日在昆仑山下一座山村里带回一个幼童,身世似乎颇为凄凉,"她忽然提起,"她像是有意托你收那孩子为徒,若是无事,便去见见吧?"

"孩子?"陵越双目虚眯,喃喃道,"....稍后便去,有劳红玉通报了。"

说来已是数载,竟从未有机会探访故人,也不知那夫妇与他们的孩儿,过得如何。陵越将剑收好,心中暗自打算寻些空闲时候下山一看。


身着道袍的孩子站在临天阁外,似乎感到有些局促。将他带上天墉城的那位女真人说要将他引荐给掌门做弟子,已经进去多时,可那掌门...似乎还要些时候才能过来。他紧张得手心发汗却又不敢往衣服上擦,只好听那守卫的弟子谈话来叫自己分心。

振袖拂苍云,仗剑出白雪。那两名弟子兴高采烈,将他们并未有缘一睹真容的执剑长老讲得惟妙惟肖,仿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叫偷听的人都忍不住双眼发直、向往不已。

他还发着愣,就听那闲谈的弟子蓦然收声,随即嗓子都绷直,战战兢兢地齐声喊了句拜见掌门。

陵越从剑阁来此,还未入临天阁,便见了个七八岁的小童穿着入门小弟子的道服站在门外,想来,便是红玉提及的那个孩子。他停住脚步,站在他身后。

"男儿顶天立地,何以却无故低下头去?"他说着,手掌压在那孩子右肩上,"头抬起来。"

那孩子似乎是被这突然而来的训话骇得不轻,肌肉绷紧,肩膀都不住颤抖了两下,却还是听话的抬起了头。两个小小的发髻扎得对称,转过头来时留在脸颊边的刘海在风中轻荡了下,最终露出藏在眉心的一点朱砂。

"拜、拜见掌门!"他颤声喊道,莫名觉得握在肩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陵越身形几乎一晃,却又在那之前生生稳住。像,至少有七成是那人的模样,却又不可能是,他再清楚不过。

"....你是?"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那孩子小声嗫喏了句,旋即飞快的摇了摇头,再说话时便已改口,"弟子名叫玉泱,芙蕖...长老将弟子救下,又将弟子带往天墉城....恳请、恳请...."到底是个小孩子,再大的胆子也不足以支撑他完完整整说完这段想了许久的话。

玉泱尚且在那自我鄙弃,陵越这回却是真的有些手足无措。

"玉泱?"他一贯拧起的眉皱得更甚,"你....."他还待说些什么,却瞥见那孩子露出的半截脖颈上一根细细的红线。陵越不语,一手却轻轻探过去,手指顺着那根红线一勾,一截形状奇特的玩意儿便从那下面现出。

---通体乌黑,光泽如旧,一端钻了个小孔以贯穿红绳,倒也是件眼熟之物。那时屠苏陪同他一起造访那对夫妇家中,临行之前将他从夔牛宝库里得来的一件宝物相赠,本是希望他们将它换作钱财,没想到一直未被变卖。

他将那红绳又放回玉泱衣领之下掩好,声音不由放缓许多。

"为何随妙法长老上昆仑山来?"他问,"你爹娘何在?"

玉泱眨了眨眼,眸光黯淡下去。

"我爹娘....早就过世了....只剩我跟小圆...."他抽了抽鼻子,小小的手掌在袖子底下悄悄握成坚硬的拳头,"可是小圆,之前也生了病...."

依他所言,他的父母皆是病重而死。母亲生前还曾产下一女,取名小圆,过后便染上怪病;父亲伤心欲绝,竟是在不久后也撒手人寰,留他与妹妹相依为命。

他生来额间便点有朱砂,被村中人目为不祥;而这种抗拒与惧怕在小圆也病故之后便愈演愈烈。那位女真人从村庄路过之时,正遇上他被村子里的人抓起来准备处死;真人将他救下,并承诺带他离开、永不返回,这才保全他性命。再之后,便是他被带往天墉城,请求现任掌门将他收作门下弟子。

陵越闻言,眉峰蹙起,久久不曾言语。

"你想拜入我门下修习剑术?"陵越低声问道,那孩子毫不犹豫,重重点了点头。

"为何?莫不是盘算日后回村报仇?"既是故人之子,护他一世周全,自是不在话下;可是自古以来,以武犯禁者不在少数,他遭遇不平,若是心存怨恨,无论如何不能修行道剑,以免他任意妄为、铸成大祸。

幼童瘪了瘪嘴,声音却是坚定,"掌门,弟子……不会再去找那些人。"

"小圆虽然是我妹妹,但她眉心没有朱砂,村里人还是请了大夫给她看病的。我....很感激……"

"那天,小圆她抓着我的手,让我…让我以后替她看看春天的小花、夏天的绿树...弟子答应她了,这些事很重要很重要---比报仇重要得多。如果整天想着报仇,那...一定不能真正完成小圆的心愿吧……"

陵越垂眸看他,"那么,你因何执剑?"

这句话,他还如玉泱这般年纪时也曾被师尊问及,再后来有了同门师弟,便换做是他主动询问师弟。在时光之间,凡人....果真什么也不是,算算,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弟子....."玉泱扬起头来,面容中藏着悲戚与希冀,"弟子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求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要是我更强一些,也许就能带着小圆离开村子,穿过大风沙去别的地方,也许那里有更好的大夫可以把小圆治好…那些事情,弟子以前做不到,以后绝不想再有同样的……"

师兄,我们为什么要学剑?

--因为学会用剑,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手中有剑,方能保护自己珍惜之人...."陵越阖上双目,任清风于面上拂过,玉泱站在他身前呆呆仰望着这面若冰霜的一派掌门。

多少年前,他也曾这般教导过自己师弟。只是....许多事情,或许真有所谓命运在其中翻搅,不为凡人意志所决;手中虽然执剑,仍需天意成全。他曾为那夫妇俩挡去人祸,最终不照样敌不过天灾?

只是这些东西,玉泱年纪尚小,不需过早明白。

"回房去吧。"陵越敛目,轻声说道。

玉泱一愣,随即有些慌乱,以为这是不愿将他收下。正难过时,在阁中等待多时的芙蕖终于是等不住,出门来看,这才找见已在外头聊上好一会儿的两人。

"掌门师兄让我好等!回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说?"当初活泼随性的少女如今也成了门派长老之一,庄重了许多;然而到底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在陵越面前,始终还保留着那么些女儿家的娇憨。

她小声埋怨了两句,随即想起正事,要将玉泱引荐给师兄,谁知正要开口,却被陵越一个抬手而打断。

"红玉已经将此事告知,我会将他收在门下。"

两人闻言均是一振。

芙蕖嘟了嘟嘴,倒是没说什么。掌门师兄这些年来从未收过一名亲传弟子,尽管事务繁多,却始终没有徒儿侍奉左右;她原本已经备了许多好话要说,譬如玉泱根骨极佳,就算不能得师兄亲自指点,能在跟前端茶奉水、打理起居也未尝不可---哪知会如此顺遂?

她摸了摸玉泱毛茸茸的小脑袋。也不知这孩子先前说了些什么,得了掌门师兄的欢心;又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那算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八年来,无论是她还是陵越,对那个人的名字都是缄口不提;现如今她将玉泱带上山来,那张脸光明正大的犯着禁忌,也不知是做对做错。

玉泱眼巴巴的咽了口唾沫。他是太激动,以至于声音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多、多谢掌门!"妙法长老说了,掌门看起来可怕,人...其实特别好,好像...还真是这样。

芙蕖噫了一声,手指轻轻点了下他的脑袋,"怎么傻愣愣的,还叫掌门?"

"啊?"玉泱先前是有些晕乎,被芙蕖点了下立马又反应过来,"多谢师尊!"

两个小髻随着他两度鞠躬而不断晃动着,陵越看得有些想笑,伸手把它扶住了,"做我门下弟子,资质品性缺一不可,你且回去,明日我会亲自考你。"

他顿了顿,又道,"你这发髻......"

芙蕖眼睛一亮,抢着说道:"我我我!我扎的!"那双眼眨了又眨,像是在逼着掌门师兄夸她一句"好看"。

陵越有些无奈。他倒是知道自屠苏上山以来,师妹就对这个来自南疆的小师弟十分好奇。南疆风俗与中原大不相同,屠苏小时候便续着根发辫在后脑,芙蕖便总是想找机会帮他换个发式;奈何屠苏一躲再躲,她始终无法得偿所愿。现如今来了个玉泱......

于是一声"胡闹"便硬生生忍了下来。他点了点头,勉强说道:"不错。"

回去过后须教导下玉泱,以后晨起,头发可得自己梳。


-TBC-

终于写到玉泱,说起来好笑,他跟小圆就是我写这篇文的契机所在。

玉泱,小圆....我一直觉得不像是同一个人能取出来的名字....暑假重温古一的时候又想起这个,于是一边刷侠义榜一边开脑洞,最后有了这篇。

不过玉泱是玉泱,屠苏是屠苏,没有其他关系,更不会是替身,放心食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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