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越】思归

(二十九)
好景不长。

母亲死而复生的喜悦并没能持续太久,便被种种异怪之象冲淡。

韩休宁自复活以来便不曾开过口,一双眼也如同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百里屠苏初时还当这是由于娘亲适才醒来、尚未适应,还时常在她身边与她说话,盼她回应。然而转眼十几天过去,她只偶尔在屠苏询问她意见时点一点头,其余时候则连表情、姿势都未有一时松动,唯有在每日太阳初升之时会主动站起身来、循光亮处走去。

屠苏时刻惦记着少恭临行前的嘱咐,每每这时便挡在韩休宁身前,这才免使她行于日光之下。他不敢大意,生怕一切转眼成空,于是几日来均是不眠不休,一直候在她身边。

陵越推门而入,一手端了碗粥。也亏得方兰生是个受不得饿的主,有些先见之明,怕这里没得米粮而在启程前买上了一些,不然几人在这荒废已久的部族里可撑不了许多时候。

"屠苏..."一直把碗递到了跟前,那人才恍惚地转过头来。

百里屠苏怔怔接过碗,却不放到自己面前,而是搅动起调羹问道,"娘,你饿不饿?"

韩休宁仍然不答,却是缓慢的点了一点头。

少侠眼中霎时燃起些火焰来,舀起满满一勺,小心翼翼喂到娘亲唇边去。

然而韩休宁点过头后又是一动不动,他手举起半天,那唇瓣竟是一点也未曾张开。

陵越眼见屠苏挺起的肩背又垮下去,心中亦是酸楚不堪。他将粥碗夺回自己手上,舀了半勺吹到半凉,随即送到屠苏面前,"你也吃,十多天了就吃那么些东西,身体怎么熬得住?"

"我不饿。"他现在真像成了块木头,眼里半点神采也无。

"你若不肯吃,那我以后也不吃。"陵越收回调羹,把凉透的米粥重新和进去,又再舀起一勺来,"反正我习了辟谷之术,也是不饿的。"

百里屠苏当然知道自己师兄并没能修成辟谷之术,归根结底也都是自己添乱。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师兄抓住可乘之机、喂了勺粥进来。

"你乖点..."陵越喂完一勺,皱着眉头伸手去擦拭他嘴角残留的汤水,"听话。"
屠苏顺从的任他动作,半响后将自己侧脸埋进他温暖又干燥的手掌。

陵越松了口气,一勺一勺将整碗粥慢慢喂完,却还是嫌他这几日吃得太少。

"先前路上遇见晴雪,她说过会儿来替你守着大巫祝。到时你便来厨房,我跟兰生都在。"

"嗯。"他这会儿听话得多,"听师兄的。"

方兰生心不在焉的熬粥。

木头脸的娘亲活过来了,这是大好事,大家都为他高兴;可自打他在自闲山庄里中了叶沉香的鬼魅术、看见了那些前尘往事后,就始终觉得有块大石头压在自己心上,到这时候也觉得不痛快。

晋磊、贺文君已是前世恩怨,暂且不提;可那叫虎子的男孩分明就是自己,照这样说来,他非但不是方家的骨肉,还更该有个失散多年的哥哥。

他不是没有大胆的猜测过,甚至一路上还在红玉跟晴雪那旁敲侧击,想问出些有关陵越大哥和他弟弟的事来。

晴雪知道的并不多,都是从天墉城弟子那听来的,无非知道陵越被紫胤真人带回山上那年家乡闹过饥荒,再有就是他那弟弟小他五岁。这些虽然能跟他所见一一印证,却始终少了足以一锤定音的证据。

倒是红玉饶有兴致打量了兰生半天,悄悄告诉他在自闲山庄时心魔缚体,曾听陵越叫过他的名字。

可这又如何?无论他这几日怎么问,陵越都一口咬定自己弟弟早已过世。这摆明了是不想认他这个弟弟。方兰生恨恨的想,说不定在陵越大哥心里,更想要个像木头脸那样的弟弟。

想什么来什么。

陵越端着空碗回了厨房,一边帮兰生收拾灶台,一边嘱咐他再多煮些粥,以备一会儿屠苏过来。

方兰生恹恹的"哦"了声,低头去切他跟襄铃先前找到的野菜,一刀刀剁在板上咣咣作响。

"...怎么了?"陵越觉出他闷闷不乐,停下手里动作,"是不是太累?"

"没有。"方兰生拨浪鼓似的摇头,浅蓝色的发带在空中飘啊飘。他手上不停,十万火急般的忙着切菜,突然刀子在案板上滑了一滑,"我切到手了。"

陵越一愣,连忙抬起他手来看,果然在食指指节处看见一处伤口;伤得虽然不深,却仍是有血液从上面渗出。方兰生把手抽回来,舀了一碗水,食指往水里搅了搅。

"陵越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聒噪、很没用..."他一边在水里搅动,一边对着那碗水讲话。

"怎么会?"

"...那你为什么不肯认我?"兰生猛地抬头,眼中竟是晶亮,"我就是你弟弟,你就是我哥,对不对?"

陵越蹙着眉头,又要再讲一遍自己弟弟已经离世。他不是不愿认,而是不敢。方家如何待兰生,他都看在眼里。他既给不了兰生比现在更好的人生,又着实亏欠他太多,既然如此,不如就让他继续做他那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他正待开口,却见方兰生红着眼睛,手里握着那把刀走过来,咬咬牙朝他手上轻轻划出一道口子来。

"兰生!"阻挡未及,他眼睁睁看着方兰生把他那只滴着血的手拉过去,鲜血摇摇晃晃,最终滴进那碗水里。两滴血液本是各据一方,然而过得几息,竟是互相吸引、彼此靠拢,最终融为一体。

"你还说不是!你就是我哥!你为什么不认我,为什么不要我!"方兰生哭得难看极了。他跟条八爪鱼似的缠在陵越身上,生怕他待会儿就要把自己甩下;他一边抽抽搭搭的控诉,一边哽咽着施展起善法甘霖,小心翼翼包裹住先前划伤陵越的那处。

"你是不是不爱我、不想要我...你是不是只想要屠苏那样的弟弟!"

"没有没有...."陵越焦头烂额的安抚贴在身上那人,想要把他手指抠开,却发现他使出了全身力气,一星半点儿也扒不开,"哥没有不要你,没有不爱你...没有要屠苏来做我弟弟..."

"呜呜呜你就是不要我...."一点都不见效。方兰生知他是变相承认了,于是变本加厉,嚎得更凶。

"方兰生!"陵越还要再安抚他,却听得一声怒喝从厨房外传来。不是他师弟还有谁?

百里屠苏简直是火冒三丈。他好半天等来了晴雪轮替,一路小跑跑来找师兄却恰巧撞上这样一幕,"你放开他!"

"我不放!凭什么我放!"要是换了平时,方兰生是绝对不敢这样跟木头脸叫板的;然而他今日委屈极了,连带着胆子也膨胀了许多,"你都霸占他那么多年了,现在人归我了,我抱一抱怎么了!?"

岂有此理!百里少侠眼睛此时也是红了:师兄是他的,过去是,现在更是,方兰生怎么敢说这些!

陵越被夹在中间,哭笑不得;他是真搞不懂,怎么不仅屠苏时常要拿自己跟兰生比,这会儿兰生也要跟屠苏比。

"屠苏…把焚寂放下!"陵越面有难色,"兰生他…他是我弟弟。"

焚寂应声落地。


"原来是晴雪在此处照看巫祝大人,屠苏呢?"红玉走进房来,未见本应在此的屠苏,只看见晴雪一人蹲在床前,一脸的担忧。

"苏苏十来天没怎么吃饭了,陵越大侠刚刚把他带走,我来帮他顾一下。"

红玉摇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每天不吃也不喝,不语也不睡,有时还会往屋外走,似是迎着日头,实在令人忧心。屠苏没日没夜在旁看顾,就算有我们几个轮流替着帮个忙,他那样怎么吃得消,迟早得病倒了。"

"红玉姐,在苏苏面前我不敢讲....你说巫祝大人真的、真的活过来了吗?要是活着,为什么可以不吃东西不睡觉,就这样一直睁着眼睛呢?虽然十几天前大家是那么高兴,可现在,心里还是挺难受的...是不是少恭炼的那个药不够好,所以?"

"亡者重生之术我未曾听说,"红玉神情不比她轻松,"倒是少恭所言不可行于日光下,令我隐约想到什么,却又寻不到那个头绪。究竟是在何处见过,人与日光...既然晴雪问起,我亦实言相告。"

红玉侧过头,见韩休宁依然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犹豫片刻继续说道,"这其中多半有诡谲之处。两日前,我替屠苏照看巫祝大人时,曾与她闲聊试探。你也晓得,凡问问题,巫祝大人虽不言说却会点头摇头以示回答。怪就怪在,那天我问了许多事情,有些与屠苏相关,有些却全无干系,甚至是关乎我自己一些隐秘旧事,巫祝大人竟从未错选。这...简直已经不是在与人闲谈,而完全是因人心中所想做出回应。"

晴雪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会?!"

红玉接道:"一个死而复生之人,为何能够窥探他人内心,还是巫祝大人生前便有此法力?"

"你们...."木门忽地发出老旧的吱呀声,应声而开,"在说何事..."

两人皆是一惊,朝门口望去,正见百里屠苏面上铁青,一手还扶在门上。

"苏苏,我..."

"都别说了。娘总有一天,能变回从前的样子。"他这话,也不知是说与晴雪跟红玉,还是说与自己。"她现在只是、只是一时如此。"

风晴雪连连摆手,她没想到这些话会被屠苏听去,要是刺激到他那还了得,"苏苏,我们并不是那个意思!"

"都走吧。"百里屠苏却打断了她。他心里或许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答案,却始终不愿相信。少侠单手扶额,声音低落,听来竟是有些萎靡。

"既然如此,屠苏你也要多加休息,最好是睡上一会儿,莫要太过劳累。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勿要让你师兄担心。"红玉何其聪颖。陵越或许不懂百里少侠先前举动出于何意,她看在眼里,却是清楚得很。

百里屠苏仍站在门口处,不作回应。红玉也是无计可施,拉了还在内疚的晴雪一道出了房门。

他站了许久,最终缓缓行至韩休宁面前半蹲下来,"娘...你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一定。"


许是因师兄与兰生的关系终于大白,他稍稍宽心了些,竟在半夜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到得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却有浅浅的微风自窗户爬将进来,拂动他额前碎发。

这种安宁,不该存在于他身上。

不好!百里屠苏猛地睁大眼睛,余光一扫床榻,竟是人去床空。再一回神,更见房门大开;天色未明,然而那淡红的朝阳正在山头之下跳动,隐隐有划开天际之意。

"娘----!"他站起身来,身形摇晃、险些在门槛处摔倒。

顾不得这些,他朝着四方大声呼喊起来,山石之间荡出他自己的回音,却始终没人答复。

百里屠苏咬紧牙,右手两指并在口中吹了个口哨,阿翔循声落在他手臂上。"阿翔,有没有看到我娘?!"阿翔在他手臂上跳动两下,振翅朝女娲神像一带飞去。

"屠苏!"他喊了几声,倒是先把陵越喊醒。方兰生昨夜搂着他哭了半宿,陵越好不容易将他哄得睡下,自己才合眼不久却又被师弟慌张的叫声给吵醒,"发生何事?"

"师兄!我娘她,自己走出了屋子..."众人这时也逐个走出房来,与他们俩围作一堆。百里屠苏顾不得再解释许多,顺着阿翔指引,朝祭坛那方向跑去。陵越几人眼见即将日出,也是心急如焚,跟着他一路往前跑。

吊桥被踩得摇摇欲坠。自住屋至祭坛,不过半盏茶脚程,却如天涯海角般漫长。

每个日出都象征着新生与希望,此时却只能使人绝望。

百里屠苏跑得飞快,他一抬脚便是长长一大步,然而那日光却比他更快,每一步都落在他身前一寸。

身着华服的大巫祝此刻端立在祭坛中央,哪怕只有背影,看来也是庄严极了。她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仰起脖颈,双手缓缓抬起,像在迎接某种神圣的仪式。

"娘!"百里屠苏一个信步跃上祭坛,手指堪堪触到韩休宁衣角;那朝阳终于在此时升起,稀薄的日光顷刻间洒满大地。

灰败的坛面被阳光照亮。那朝圣的女人迎着日光,被百里少侠扑到怀里,却又在刹那间化做点点荧光,随风消散开来。

太子长琴,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
获罪于天,无所谛也。

-TBC-
滴血认亲毫无科学依据,大家切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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